清晨的龙城仍未完全苏醒,城东校军场就早早地站好了列队整齐的兵士。

  北辰胤缓步登上一侧的高台,身后跟随着左右两名总兵。他今日一身纹银的紫色圆领袍,盘踞银龙的圆帽帽檐一如既往地沉沉遮挡住一半的眉目。

  于最高处站定负手,北辰胤向下俯望去,万千片铁甲迎着朝阳熠熠生辉。随着千百道呼吸,闪动着的刺目的银光此起彼伏地在甲片之间跳跃,这些光芒汇在一起,好似连接成了一条蛰伏的巨龙,在日头下躯干静静地起伏。

  他眯了眯眼,吩咐道:“开始吧。”

  “是。”身后的两名总兵应道。左翼总兵向前一步,对着地面上的士兵高声道:“巷战阵法——”

  随着总兵的呼喝,这条蛰伏的巨龙仰起了头,带动着身躯摆动,向前一扎,出云入海地舞动了起来。

  巨龙盘旋了一阵,等到另一队金甲的士兵入场,就又分化为数条小龙,沿着地面上提早划好的区域标识,朝着金甲士兵所在进行围堵。

  左翼总兵看着台下的阵型,不时发出指示,士兵听到后就根据指示进行队形转换。

  这厢指挥间,右翼总兵扭头看向北辰胤,略躬着身子凑过去殷勤问道:“王爷觉得如何?”

  北辰胤负手俯瞰着地上游龙般的兵士,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了一句:“差强人意。”

  禁军营的季度操演,按照敌情、火情、爆炸、暴动等几种危及皇城安定的情况进行演练。

  操演到最后一轮,扮演抗议群众的一方一拥而上,潮水般涌向面前站成一排排铜墙铁壁般的士兵,不多时便被纷纷压制,或击晕、或按倒在地,有的被缚住双手关进押送犯人的马车,在真实情景中,随后会将他们关押至衙门慢慢受审。

  北辰胤凝神看着,忽而开口:“实际情况中,马车也是暴徒攻击的对象。方才西侧马车前的阵型有缺口,如果是我领导,会率暴徒从此处突破。士兵搜身后再将他们押至后方,不要让他们有机会攻击到马匹。”

  左翼总兵连连点头:“属下这就纠正他们。”随即高声道:“各自归位,再来一次!”

  随着扮演抗议群众的一方纷纷起身后退、士兵一方重整队形,北辰胤略略分神,余光就注意到了校军场的东侧边缘,正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聚精会神地看着禁军的操演。

  校军场乃是皇城禁军重兵所在,看守严密,一般闲杂人等断然无法入内。

  北辰胤看清了那人额顶明亮的金发,也不作声,任由总兵进行完校场内这最后一轮的操演。

  这一次补上了之前的漏洞,北辰胤点点头,吩咐左右总兵:“去城里吧。你们二人自行监督,勿要冲撞到百姓。”

  左右总兵齐声领命,随即快步走下高台,带领禁军去进行后续城中的实地操演。军士从校场的西侧入口鱼贯而出,北辰胤也不看他们,慢慢地从另一侧走下高台,走到那人面前。

  那人还是如前日那样的折扇短衫长辫,见到北辰胤走来,朝着他微微地笑。

  北辰胤温声道:“想不到陛下会有这般兴致。军士疏于训练,给陛下献丑了。”

  北辰元凰轻声说:“朕是来找皇叔的。皇叔不在府上,就一路寻过来了。”

  北辰胤闻言嘴角轻掀。“陛下想见臣,派人叫臣进宫便是,何必劳动大驾。”

  北辰元凰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又显得踌躇。左右看看,操演的兵士和将领已经全数离开,便上前牵住北辰胤的手,声音显得软软的:“……想抱抱皇叔。”

  北辰胤点头:“陛下请便。”等了等却没见北辰元凰动作,不由失笑,转而上前一步对着北辰元凰张开双臂。

  北辰元凰这才从善如流地一头扎进北辰胤的怀里。他埋着头,身躯轻轻地颤抖着,北辰胤意识到北辰元凰竟是在啜泣。

  “到底怎么了?”北辰胤放柔了嗓音问道。

  “梦见……梦见皇叔死了……”北辰元凰带着哭腔低低地说。

  北辰胤闻言不禁轻笑,低头看去的目光却是更为温柔。“臣没有死,臣在这里呢。”

  “嗯……”北辰元凰点点头,仍是啜泣不停,身躯随着哭声一抖一抖。

  北辰胤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哭声渐歇,北辰元凰想抬起头来,又意识到自己这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好看,便掏出了手绢低头擦脸。声音仍是闷闷的:“可是人总有一天会死的,皇叔也不会例外。到那时,凰儿该怎么办?”

  北辰胤微微笑着说:“那皇叔就尽量活得久一点。臣身体还算强健,武功也勉强算得上高强,很难有人杀得了臣。近十年二十年内,陛下大可放心。”

  北辰元凰擦净了脸,终于抬头看向北辰胤。“可是,可是凰儿梦见的皇叔是被大军围攻。皇叔是武功高强,一人可当万人敌,但要是十万人怎么办?百万人怎么办?梦里皇叔英勇血战以对之,却还是……”

  北辰胤闻言不去反问又是在何种情况下他会被十万人围剿,而是同样一副细思的模样:“……兵者,兵家方能治之。若有那天,以兵制兵就可以了。”随即他又失笑,“不过臣手头也只有半数禁军而已,遑论这些。”

  北辰胤只是随口一说,谁想北辰元凰却是留了心,思忖道:“那其实,只要皇叔有兵就好了。”

  北辰胤微微一顿,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臣已经交还全国兵权,哪里有再执掌的道理。”

  “无妨。”北辰元凰却是执意,“皇叔有兵相护,朕才安心。”

  北辰胤看着他,不语。

  北辰元凰想了想,慢慢地说:“这样,朕记得过些日子正好是皇叔四十有五的寿宴?到那时,朕就将……骁骑营,交予皇叔。”他笑眯眯地望着北辰胤:“如何?”

  北辰胤嘴角勾起一个笑容,看着他,眸底深邃。

  “陛下盛情,臣就却之不恭了。”

  

  皇城的街坊里,一队又一队的士兵整齐地踏步经过。百姓一边避让一边纷纷议论着,久居皇城的能说得上来这是禁军又在操演,新来的旅客只道是城里又出了什么状况。

  忽然,随着队长一声长哨,整齐踏步的士兵停下了步伐。

  待一架马车慢悠悠地从披甲的士兵面前驶过,士兵这才继续列队前行。

  那架马车的车壁上刻着几颗星星的纹路,七星北斗在下,指着上方一颗方位终年不改的明星。

  就是北辰星。

  

  北辰元凰坐在回宫的马车里,偏着头靠在内侧有着厚实软垫的车壁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

  禁军的状况也大致已经掌握清楚,过几日就以军权变动为名将北辰胤的那些心腹调任,提前跟北辰胤说过了要改而给他骁骑营,这般变动应当不会起疑心。

  青州墨城北辰胤私蓄的兵也已经通过金丙符节转移了位置,北辰元凰知晓北辰胤向来善于练兵,这般精兵坑杀了可惜,暂时先调到隐蔽的地点使其和天锡王府与曹家都断绝联络,待将北辰胤围杀后,届时木已成舟,再慢慢使其归化于自己。

  再然后就是,围杀计划。

  北辰元凰默默地听着碌碌轮声,碾过碎石,碾过石砖。

  他确实有一场有关北辰胤死亡的梦。但他在北辰胤的怀里没有说的是,这场梦,不是发生在过去,而是发生在不久的将来。

  数日前,他向自己用重礼请聘为师的三教罪人发问:朕想杀一个人,但却不忍下手,当如何做?

  三教罪人说:这好办,就当人已经死了,你要做的就是面对这个事实;只要将未来当做已经发生,接下来的所作所为便只是在循着命运的轨迹行驶。不是你杀的,是命而已!

  他闻言若有所思。

  三教罪人看着他思忖的模样,豪放笑道: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世上那些杀人如麻的大奸大恶都是这样做的;当你也做到的那一刻,我的好徒儿,你就可以出师了!

  

  ——如今,在北辰元凰的梦里,北辰胤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他,正朝着梦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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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际的旅途里,我将我借来的一一归还。我归还琴,归还剑,归还战马,归还厮杀。归还流云,归还雅逸,归还骄傲,归还感伤。最终,流水将我和我的尸块扑到了月儿荒凉的野地上;离渭城远了,我听到渭水的波声也就渐渐地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