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等待,等到已不知是第几次的红轮起落,在京城盘桓寄住多日的书生终于将举荐的信件递进了天锡王府。
金乌西坠并着玉兔初升,皇城已是华灯初上,打扮整洁的书生同参加天锡王府筵席的宾客一道登堂,默默地在末座落座。
书生挑灯夜读多年,视力不是特别好,伸直了脖颈向主位去瞅,也只瞅见一道暗云般衣紫的人影,也不确定那是不是就是传闻中的天锡王。
宾客陆陆续续地就座,只听主位的人平静的一声吩咐,便有一名衣着华贵的仆从站出,开始扬声诵念长长的礼单。每念完一人,主人都会出声致谢。书生一边四下端详传菜的侍女一边听着,不时有奇物奉上,听得书生直直咋舌。
“甘州人士冯平玉,献敦煌古画二幅——”仆从拖长了音清晰地念道。
“冯君不远千里而来,沿途想必辛苦了。”
听到主人提到自己,书生旁边的人连忙站起身连连拱手:“不辛苦不辛苦!能得见天锡王一面,冯某三生有幸!”
书生瞧着自己身旁这人笑容满面地坐下,脸上带着兴奋的神采,心中默默祈祷不要有人注意到自己什么礼也没送就来参加宴席。越想越汗颜,书生只觉自己有点抬不起头来,只好低头默默地……动箸大快朵颐。
忽有一门童从书生身后疾步跑过,带起书生的长巾随风摆了摆。
门童快步到天锡王面前,低声禀报了几句。天锡王闻言,抬手示意身旁的诵念停止。
“嗯?怎么不念了?”书生一边嚼着红烧肉一边心下疑惑。
只听筵席的前方传来主人沉稳的声音:“各位停一停,有贵客来访了。”
贵客?书生心里嘀咕,什么贵客这时候才来?正如此想着,离书生不远的沉重木门吱悠悠地转开了。
在躬身启门的左右下人中间,步入了一名看上去比书生还年轻的青年。
青年手持黑底龙纹折扇,一袭玄锦短衫,行走间衣摆折映出精细的暗金纹路;青丝夹杂着少许金色编成了前后数个长辫,额顶金发被灯烛映得发亮。
谁家的贵公子这么年轻?书生停下手中的筷子,暗暗嚼着尚未吞咽干净的烧肉,细细打量着来人,心不在焉地揣测身份。即便是豪门公子,谁会需要天锡王这么迎接……咦,怎么有人离位跪下了?
主位的天锡王躬身行礼:“参见陛下。臣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青年笑眯眯地说:“哎呀,皇叔这般客气作什么。”
书生差点噎到。
北辰元凰扫视一周,待到堂上众人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纷纷撩衣下跪,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都起,都起来,啊。朕今日这是微服私访,无需这般大礼,众卿家如常即可。”
如常,怎敢当真如常?
北辰胤起身让座:“陛下大驾光临,合该坐主位。”
“噫——”北辰元凰折扇一合,止住北辰胤的动作,“皇叔才是这府里的主人呢。”
说罢便自行在空出的客位首席落座,一旁次席的宾客战战兢兢,不知当如何动作。
“方才是在念礼单吧,怎么不继续了?”北辰元凰又从容出声道。
手持礼单的仆从迟疑地看向主人,北辰胤点点头,于是便继续扬声念了起来。
只是这回,剩下被念到的人在心中叫苦不迭,自己只给天锡王献了礼却没有献给陛下,说什么都很尴尬的一件事。
这下轮到刚从震惊中缓过神的书生心里暗暗庆幸了:自己谁也没送礼,倒是……很公平?至少不会被念到名字,真是明智之举啊!他甚至洋洋自得起来。
北辰胤等礼单念完,微微颔首,看向北辰元凰:“方才这些,陛下可有看得入眼的,让臣献给陛下。”
“承皇叔美意,只是这就不用了。”客座的天子摆摆手,“朕倒还有想送给皇叔的呢。”便抬手让下人递上一幅卷轴。
北辰胤接过卷轴展开看了看:“好字。——是诗经?”
“《诗经·郑风·叔于田》。”北辰元凰一字一句道。“要不要念出来听听?”
“或许不必了。”北辰胤却直接将卷轴收起,垂眸拱手,“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
没听到对方反应,北辰胤默默抬目。只见他的天子正噙着笑意,不错眼地细细瞧着自己。
二人对视。
北辰胤失笑,再度拱手。
宴席散了,宾客逐渐散去,王府门前车马喧腾。平凡日子的这场宴席,却会被不少人记住,毕竟也许这就是他们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亲见圣上的经历。
北辰元凰却说要在王府留宿。
“朕醉了。”他只在脸颊上飞着一抹红晕,眼神犹是清醒无比,却仍是这样说。“醉了就合该留宿,回宫路上太危险。”
“是,是,陛下醉了,臣让人收拾房间。”北辰胤无奈道。
北辰元凰沉沉地靠在北辰胤的肩头,小寐了一会儿,北辰胤就由他靠着,自己一动不动。
忽而北辰元凰又问道:“皇叔为何不在席上念出那首诗?多好,让世人都听听。”
北辰胤平静道:“有些事,陛下同臣心知肚明即可。”
北辰元凰含糊地应了个鼻音。过了一会儿也同意道:“……也是,那首诗太直白了。”
北辰胤不置可否:“陛下要不要到榻上睡?”
北辰元凰闻言摇摇头,竭力撑起身,让自己清醒:“……朕还想在王府上下瞧瞧呢。太多年没来过了。”
按理说北辰胤应当劝他明日再看亦无妨,但是没有。北辰胤只是给他披了件黑狐裘大氅:“夜寒露重,陛下小心着凉。”
北辰元凰默默地穿过王府花园的凉亭,沿着长廊又通过一道拱形的门。天锡王府的布局很复杂,北辰胤居然允了自己一个人在府内漫步,该说是毫无戒备的放心呢,还是有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自信呢。
又转过一个拐角,北辰元凰看到石墙旁站着一名金发的侍卫。
侍卫见到他,恭敬地行了一礼,热切地低声道:“卑职名叫点松涛。卑职……”
“嗯。”北辰元凰点头,平静地和他擦肩而过。
夜凉如水,北辰元凰在前后无人的长廊中顿步,紧了紧北辰胤给他的黑狐裘大氅。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金铜制成的信物。
这就是金丙符节吗。
北辰元凰抬头望望黑沉的夜空,冰凉的夜风从廊间穿过。
他明明喝了酒。
为什么会这么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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