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枷锁中的手,静静淹在黑暗里。铁链在一端颤抖,将我从深渊中钓起,牵扯至已无所谓的另一座渊薮。一步步下降的阶梯。踩下似有水浸。窃窃耳语打量着我,钳制着我的头颈,施力将我按进形如终末的审判。要剥下、要揭穿、要褪尽尘间的五光十色,千百道目光正低语着,拧结成一股几近共振的嗡鸣:露出你的真面目来。

  露出你的真面目来!

  我昂起头。我的面目正如尔等所见,光光正正、袒露无疑,你们还要剥下什么、揭穿什么?剥下我清净的皮囊、揭穿我冷淡的外表,将我的一腔热血泼向你们污毒的肝肺上?或者你们要的,正是想剖开我炽热的心脏,将我的肉我的骨拆散,吞吃入这座墙瓦浸血的巨龙的腹,连同七百年的腌臜一并沉沉砌入那悄无声息的石砖缝隙里?

  谁在意你的骨、你的血,要的是你的面目、你的本来面目。

  莫用佛家语诓我,我知道你们想看什么。人人生来一颗心,你们不在乎;人人本有真性情,你们不愿见。你们只愿见人人具着伪装,穿戴你们规定的衣冠,遵从你们撰写的法条。这如何能叫“本来面目”呢?后天伪饰,你们当成了真的;先天性情,你们只当是反逆。我的灵与肉本是一致的,你们却想要纠正。纠正什么呢?再如何剥削我、撕裂我,我都只是公子华容。我也只是公子华容。

  我停顿下来,胸膛微微起伏着喘息,想为我的论辩而自得。然而铁链却仍是在一端颤抖,仍是在牵扯我于渊薮之中跋涉。茫然的无措一时生长扎根在了肺腑里。他们真的听到了我的话吗?我真有说出了这些话吗?

  牵扯终于也停顿了下来。我无有所觉,直到重重地撞上了带领的兵卒。一句低低的骂声,这是我确实听到了。一阵稍觉混乱的撕扯,我见到了一枝铜豆大小的火焰,挂在牢狱的墙壁上。是他们解下了蒙住我双眼的束缚。

  去。后方一股不屑的推力,我向前踉跄几步,铁栅在我身后重重闭拢。沉默弥漫在黑暗中,原来他们并没有问我任何。

  他们只是将我关进了女监。

  

  不过如此,每每总是如此。我的身份在皇城可算得上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初进宫参拜时,我尚是只够观察那些往来大人物们腰带上所嵌珠宝的年纪;那时我爹就已经按着我的头,一同对着太后三跪九叩,将我的女儿身如实禀告,祈求太后御免,能让我依旧以现在的身份在皇城子弟之间交际。女扮男装哪里有弹词话本讲来的那么轻易,那些话本尚不能解决真身暴露这一永恒的命题,现实中谁又安敢终日担此欺君的大罪。我爹的聪明之处在于他所求的是太后,或许是出于某种缘由的怜惜,太后应允了一老一小的祈求,甚或同那两位皇叔说了情。那时我便被教育记住,我此后的真实,便是蒙受在太后的大恩之下才得以构建的。

  太后知情,二位皇叔知情,纵使他们俯视时缄口不言,下辈人自小却惯会捕风捉影,这汪秘密便逐渐或深或浅地渗入到了每一个人的心中。好在彼时人生的禾苗尚且青嫩,垂髫小儿纵有耳闻尚难以真正体会其中含义,仍然与我以兄弟相待、以好友相称。我与他们宴饮、游戏,甚或学文、习武,将他们当作至交,愿以性命交陪。本以为终有一日我们能高歌痛饮,纵马踏遍皇城的砖石、踏遍北嵎的河山,然而随着年纪渐长,少年的目光逐渐掺杂了进去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像北辰仲远那般,轻佻或轻蔑的;像北辰元凰那般,礼让而躲闪的。这些目光每每提醒着我,摧毁着我小心翼翼构建的真实,暗示我背后的翳影才该是我的本来面目。

  我逐渐开始冷淡,好似我天性就不过如此。这样就可以显得不是他们待我疏远了,而是我自己的有意为之。可能唯独除了长孙祐达——却不是他有一颗剔透的赤子之心,而是有着天赐的懵懂,从未能听出他人弦外的音,那水一般的秘密也就无从渗入到他的心中了。偶尔他也会奇怪,为何我离他们愈来愈远;思来想去,却也始终得不出真正的原因。

  后来大概是舞勺的年纪,同辈除了皇族的那些,先后纷纷泮水采芹。祐达便问我如此学识,为什么不去考学。也许是为了继续瞒他、也许是自己的本来所想,那时我当真动了心思:士子的路途,无非就那么几种。于是相隔多年,这次是我求北辰元凰让我再次面见太后,求她允我得考科举。我已记不清那日是何等难堪的沉默了。北辰元凰陪我出宫,他想拍拍我的肩,抬手犹豫又收回了手;就是这种犹豫,每每看在眼里,化作我滚在喉头欲涌出的凝噎。自那以后我便烧了家中所有经部的书卷;祐达日后再提,我便笑叹:可惜啊,在下一介不学无术纨绔子,最是与圣贤智慧无涉。

  我想将此事涂抹过去,就像涂抹无数往日所遇的冷眼;奈何北辰元凰却生就了一颗纤细的心。后来的一天,似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单独来找我:你是当真想踩上龙的背脊、与我一同担负北嵎的兴亡?也许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像我母后那样。我看着他。我说太子殿下,我曾与你出生入死、性命相陪,不是为了让你这么待我。北辰元凰只当我是畏难,他说他不介意我的商人身世,他会帮我力排众议。他不理解我的拒绝:你我是这般要好的朋友,你又是女儿身,岂不是天作之合?只要你愿恢复本来面目……我说,太子!假若与你为友原是这般下场,那么我宁愿只是一介草臣,与你恪守君臣之别。莫要再说了,草臣告退。

  

  或许他从未理解;又或者,他只是觉得这不重要,这不应重要。我倚在砖石湿冷的监牢壁上,想他早前将月吟荷交与我安置,是否是一种对童稚之言的执意证明。证明什么呢?证明我错了,还是他对了?

  而这一切已无所谓了。夜幕早就向我们这一代人渗过来,如今终于席卷了这片土地。本心在污浊的浪潮中零落,连带着我自己的火焰,也将要在巨龙的腹中熄灭了。

  我说:草臣谨遵谕旨。

  以我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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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际的旅途里,我将我借来的一一归还。我归还琴,归还剑,归还战马,归还厮杀。归还流云,归还雅逸,归还骄傲,归还感伤。最终,流水将我和我的尸块扑到了月儿荒凉的野地上;离渭城远了,我听到渭水的波声也就渐渐地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