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往事是固体的,即便砸在地上会碎会响,但只消往湖中一掷,便只余一声噗通,而后此去经年,就可再不见踪影了;有些往事是液体的,幽幽的一汪,平日里寂静无波不引人注目,但它就是在那里,愈是想掩埋,以石以土投向其中,反而愈是会满溢出来。
不知是何日的清晨醒来,北辰元凰察觉胸中有物满溢得厉害,低头作呕呕不出,只能用手指抠挖自己的喉咙,终于吐出了一口十年前淤积的毒血,映在地上幽幽的一汪。擦擦嘴角,手上都是连带染上的红,反复去洗却只是将血抹得到处都是。可能面目上也沾染了吧,这可不好,莫要被人觑见;抬头看看铜镜,镜中的面目却是另一个男人,男人笑着开口,一如十年前一样:凰儿,你可要报答三皇叔啊。
北辰元凰猛地起身,胸背冷汗涔涔。
冠礼后日的清晨醒来,年轻的帝王起身后的第一件事是低头四顾,地上没有毒血,手上也没有染红。他一边任由宫人服侍着更衣,一边沉吟:梦里的人他当然认得,过去十年为他监国的天锡王北辰胤;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的寓意却不愿想清楚。他只是终于下了决定,吩咐侍从,唤天锡王今日入宫一趟。
雀舌的香气缭绕在宫廊亭柱之间,执着杯盏的手指摩挲着其上浮雕的纹路,游移不定,显得踌躇。
大抵是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二人独处过了。人与人的相处之间都有第三人所不会知晓的事,这便叫做秘密。人和人之间都有秘密,而北辰元凰尤其害怕面对他和北辰胤之间的秘密。过往的秘密就像杯中酒,当年拚却同醉一遭,醒后却只留下令人作呕的一片狼藉。这已经够糟糕的了;而如今,他却又不得不再在其上涂抹上新的,不愿让第三人知晓的秘密。
他又环视了一遍周遭。这里是湖心的一座小亭,仅有曲折的廊桥将其与岸边连接。宫人已经退下了,除了天和水,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北辰胤眯眼端详他的神色,将茶杯摆在台面上:“陛下甫亲政不久,看来尚有心事啊。”
北辰元凰抿了抿唇:“有些事还想劳烦皇叔您。”
“哦?”北辰胤颇有兴味地问道,“冠礼之后,臣已经尽皆还政于陛下,而今几近赋闲,尚有何事要用到臣的呢?”
北辰元凰让自己作出一个笑容来:“皇叔说笑了。论在朝野的影响力,谁能比得上皇叔呢?或许朕都有所不及。”
“也是。”北辰胤竟也未推辞,微微颔首,随即嘴角牵出一个莫名的笑容。“所以陛下想让臣做什么?只要是陛下想要的,臣都可以为陛下去办。”
往事浮了上来,北辰元凰持杯的手不禁微颤。一如当年:只要是凰儿想要的,皇叔都可以给你去办。
北辰元凰不知道北辰胤是不是故意这样说的。北辰胤摄政的十年,也是北辰元凰有意撇清二人干系的十年;而如今,就像是已经走出很远的他忽而回头,却见到北辰胤仍站在那里。北辰胤似乎是要用相类的话语告诉他:我在等你回来。
而如今,似乎一切真的都要回归。
北辰元凰捏紧了手中的杯盏,指节都有些泛白,却仍是勉强自己启齿:“是伯英皇兄……皇兄近日里频频延揽修罗竞技场的武士,皇叔可知吗?”
北辰胤点点头:“臣确实有所耳闻。只是伯英向来流连斗场之事,也不是一天两天。”
“……是有传闻说,皇兄私下里其实是在募兵。”北辰元凰目光不移,看向杯中澄澈的茶汤。
“哦?”北辰胤饮了一口茶。
“所以是想请皇叔去试探一二,看看募兵是否是真。”
北辰胤闻言不由得挑眉,倾身越过二人面前的石几,同北辰元凰耳语:“陛下是想让他死?”
“不是,”温热的鼻息扑在耳边,北辰元凰显得有些紧张,“只是看看……看看。”
“是吗。那若他当真在募兵,陛下又当如何?”
“如果皇兄真的在募兵,那就请皇叔如此这般……”北辰元凰强自沉静,将设想的计划娓娓道来。
北辰胤闻言不由得抚掌:“好计谋。”
“皇叔同意了?”
北辰胤点头,却仍是玩味地看向年轻的皇帝:“只是,若照此行事,陛下最终还是——想让他死啊。”
北辰元凰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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