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今日的折子已经二更天了。我听着更夫沙哑的吆喝从北面的窗棂外若有似无地滚碾过去,撂了笔从侧门推门而出。
新都的规模比旧城小上一圈,为了节省早前已被损耗泰半的国力,迁都事宜在保持排场的前提下一切从简,甫一建成便匆匆搬了入内。空中弥漫着的崭新大漆的气味以它自己的规则深浅不一地嗜咬着每一名宫人和官员,膏脂遮不净其下殷红斑驳的狼狈,好似一台陈年搁置便要迫切上路的旧车,搔不尽的痛痒,也一并嗫着我的咽喉,伴随着每一句诏词同人饮水化作嗓间刺挠的炙热。
单调循环的红墙绿瓦总是大同小异,这便算了,后花园的布景我叫他们不要按照先前的来了。每一处所在,我的记忆总是太多,新的叠了旧的上去,久而久之再宽敞的布局也被回忆叠得压抑。但翻新也不是件易事,尤其是在预算不足的景况下。工部拟定的造价单,我反复看了又看上面天价的灵璧石,还是叫人砍了;那便空空落落了,不好,最终还是把当初楚王孙献的那尊千里迢迢从龙城又搬到了燕然山。
那还剩下何处可改动的呢,布局。以前在南侧的轩,此回要挪到北侧来;以前在西边的榭,此回要改到东边来。有路要换成没路,没路就要辟条有路;花种要挪要换,池子要填要挖。到头来,还是熟悉。处处要避着,那就是处处避不过。反过来,就是原先的模样。
初次细细琢磨这新园的布局,愈看愈觉得欲盖弥彰地熟悉。大漆的味道使人顺不上气,想罚人,又觉得没得可罚的,毕竟的确是按照我的吩咐去建的。可心头还是因这熟悉感突突直跳,好似就要见到什么沉埋的破土而出。终于我沿着假山石一路走,转身,看到了被掩在石后的一洼幽池。
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漆在那一瞬勒住了我的脖颈。
你在害怕什么呢?做梦的一个要则便是不要动念。一旦动念了,就是高山雪崩,害怕的抵挡不住的一定会出现。虽然甫迁都一年的北辰元凰还从未见过真正意义上的雪山。
“你在害怕什么呢?”蹲在池边的小孩子问我。
我站在狭口处,可以看到他的一个圆碌碌的后脑勺。细软的发丝掺着金色,被仔仔细细地分类好,以两股黑一股金的三股辫搭配整齐地垂在背上。我知道这一定不是小孩自己梳的。我很不想让他转头。
我敷衍他:“二更了,该睡了,怎么还在这里?”
小孩仍在认真地端详这块土地。我知道他在端详土壤,端详方位,端详假山遮掩的角度。我知道他是夜里翻窗翻出来的。我不想知道。他用着坊间童谣一样幼细但遥远的嗓音回答说:“当然是为了太傅留的作业。倒是你,二更了,鬼鬼祟祟,小心被抓走。”
我点头:“你说的对。我该回去了,被母后发现就不好了。”
我们都知道没有人说了真话。
我叮嘱他:“这里太偏僻了。天已经黑透,小心回去迷路。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北嵎皇城的后花园。”幼童不以为然,“是要担心你,天太黑了,当心找不到回去的路。”
为了让我们二人安心,我保持着往日那种皮囊上的平和镇静。“我已经二十一了,比你高得多,路已经可以看得很明晰。你要面临的黑暗你还没有清楚。你还不知道你脚下的位置是哪里。”
“我看得还不够清楚吗?”孩子童谣般悠远的嗓音带着一种轻浅的愤世嫉俗。“不然这里还是哪里,难道不是皇城?我还能离开,去到别的所在?”
“这里不是你想的那个皇城。这里是新都赤城。花园是新建的,土壤是新平的,一切都该是新的。你没闻到大漆吗?”
“你说的不对。”他这时还未学会婉转地否认人的观点,“没有两个皇城,皇城没有别的名字。这片池塘,从我出生起就一直在这里,不是你新建的。”他对“大七”不置可否,可能是没理解这是什么东西。
我刻意放缓语速以掩盖急切,列出实证来反驳我们:“这只是因为新都的布局和当年碰巧相像,碰巧一个假山,假山后有个池子而已。这里不可能是旧皇城,这只是我的一场梦,我有充足的证据,最有力的一条就是因为旧城的那个池子早在我十岁将宫女淹死在此处的那年就 已 经 填 上 了 。”
他终于转过头来,我看到他幼嫩又熟悉到可怖的面容那瞬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年幼的北辰元凰说:“上个月我刚过完十岁生辰。那天,北辰伯英又进宫来了。我不想给他好脸色,可是自己还没说话,她却就迎上去去招待他了。北辰伯英还竟然跟她聊了那么久。前阵子刚笑话了我,这回就又跟没事人似的过来跟我熟络。他什么意思?他们什么意思?是不是整场宴上,最不重要的就是我自己的想法?
“到今晚之前,这片池塘我已经观察了半个月了。”
我已经闻不到大漆了,可是喉头依旧干疼。“其实,有没有可能,是你自己多思了。”
他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我,我们没有看向任何人:“可后来的我已经动手了。”
杀人总是要割除自己的一部分,而最轻易的情况是最糟糕:将未来当做已经发生的一部分事实,接下来所作所为便只是循着命运的轨迹行驶了。举凡大奸大恶可能都是这样做的,这也是我这些年来学会的。
而如今我学会了。
等我醒来,我会将这场谈话的具体内容忘却,无异于其他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可总归会有一些残留,正如同未来已经发生。
小孩子觉得这场梦已经做够了,起身推搡着请我离开。我还有很多想说的——譬如你会喜欢上一个不值得爱的人,接下来的日子,天上的星斗会像雹子一样簌簌落下,你的母后会死,你的师长会死,你的爱人、兄弟和朋友,数十万的人头会打在天街的瓦上,留下红雨白浆,擦也擦不净;你会和貌合神离的龙气一起背井离乡,大漆掩掉陈旧的血泪,你会忍受污浊的环境,你会纵容污浊一起修饰你的梦,你曾经所厌恶的摒弃的发誓隔绝的,以后正是你所接纳的左膀右臂。
我在书阁里醒来时感到快慰:如此果然还是我的梦。
此时是否已经三更了,我唤宫人为我热一壶汤暖胃,打算回殿继续去睡,压下前半夜慌乱的神。
进来了两名服饰怪异的侍从。
形制不似朝中,甚至不似北嵎,倒像是南疆所穿,西南一些潮湿地带适合的着装。他们入内,沉默地为我躬身。
于是我形成了一段更为长久的沉默。
起身,嗅着辛辣的“大漆”推门而出,弥漫在廊道上的,炼的毒散发出的气息为人引路。
我赶忙沿着不应熟悉的路径跑去。门一推就开了,幽蓝的光下我认出了我自己,哪怕形貌完全不同了,我们之间一切也都不言自明。
“你去那座新建的仿北嵎的书阁做什么?况且已经三更了,不要乱跑。”赤发红衣的教主用尖刻的嗓音问我。
我看向他架上的苍龙弓。擦拭得光亮,可见如今它被保养得很好。这张曾经三王府抄没家产时,被我掷在地上当啷作响的弓。这块曾经让下人毁掉,却拗不动的铁,最后只是将弓弦剪了就作罢。后来很快,复辟时我就将弓弦续上还他了。续上弓弦时的心情,我不愿去细想,也许仍存着一丝侥幸与自欺。而今我看到这张弓仍被好好地珍而重之地挂在墙上。我没必要再去摩挲他手掌的弓茧了,再怕那似是而非的熟悉。我已经看尽了我此后的人生。
没有别的可说了,更没有更多的意义存在了,我扑上前,扯下他头上的锐感之缨摔到地上。却是我自己的垂旒碎了。
我扼向自己的咽喉。
他不说话了,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他跟我一起死了。我痛苦地坐到幽幕后他的位子上,上面已经没有人了。
五更了,芙蓉骨进来提醒我。
该去五爪峰了。
参考:博尔赫斯《另一个人》《1983年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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