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来:风、云、胡琴和草原。

  马儿说:回去吧,回到你该在之所在。你纵然没有坚实的四蹄,但也有双足,轻功也快得很,何况我可以驮着你。我驮着你踏过这片草儿青嫩的土地,踏上先人开垦历代修缮的驰道,我钉了铁掌可以适应固土的坚硬,带着你穿过村镇,进入那座石墙厚重的城池。

  我对马儿说:你从何处来?我认识你,你也是七百年前那一支汗血宝马的后代。你的祖先上溯至仓颉未生的年代,彼时与牛羊徜徉于青绿轻柔的草海中,它是马群中最为矫健的那匹。后来人类发祥于这片青绿的福地中,他们给牛穿上鼻中隔处的石环,用草绳络上你祖先的口吻,后来材质逐渐替换成他们从石中打出的金铁,替换成从生灵体肤上割下的皮革,石头的灵魂与生灵的肉体穿系覆盖在它结实的脊、坚长的颈上,让它与别的矫健的马匹交配,生下的小马从小抱走驯养,使它习惯与人类的相处、接受自人类的指挥。有天在那浮游于绿海之上的一座座小帐之中,一名或许天生异象、或许其貌不扬的孩童认养了一匹比之他身量还小的小马,数十年后他带领着它这一支骏马的血脉南下,占领了你现在让我踏过的那座座村镇,最终进驻了那高耸的石墙之中华丽的殿宇,将匾额改写为了我自幼所习的文字。自此七百年,那一支血脉进了幽深的禁城中生养,必要时带领它们碾过或水草肥沃或沙砾贫瘠的关外边疆,与他族的马匹冲撞厮杀,将原先无论是绿的黄的土地尽皆染成殷红的色泽。谁知、殊不知、或许众所周知,关内这一支精锐的马群与关外本是同出一宗。于后人所堆砌的繁言丽辞之中挑拣真实,据说天生异象的幼时始帝抱走那一匹小马后,部族为着利益一分为二,余下的那半带着余下的马群与已为仇雠的血亲分居两方,各觅水草去了。人既流离,马也流离。或许留在关外的那支部族曾经后悔未追随南下的族群建功;又或许他们已足够贪恋水与草的丰美肥沃,而无心描绘中虚幻的片片谷田。留在关外的马儿可曾有后悔过?它是无所谓后悔与否的,它没有选择的权利,它自出生时便已被选择,你是这一支,它是那一支,你该远离皇城的喧嚣,留在关外逐水草而居。或许这样便过一生也好;它是这么觉得的。然而在它无知晓的背后盲影中,有人已将它与相杀同名。分离了七百年的血亲,再相见可曾有血泪否?然而人类是不会流泪的,就像天生天养了长角分蹄的牛与披鬃全足的马,有人偏要将它的鼻间穿透,将它的口吻络紧。1明明就可以像吱哑的琴声回荡在这片无边绿海,发出这般声音的马头与马尾,终生不得相见,终生不用相见。2然而便要相见,踩着血与火,马头被割下,马尾被斩断。

  流云说:留下吧,留在你该在之所在。便作你悠扬的琴声,徜徉于关外的草原,纵使血抹过去,火烧过去,乌漆的焦土上还是会生出野花一片;还是可以如我一般坐满一整个天空,抬望眼幽远的深处尚还有炼出来的石头在支撑,可以不管那世界正在倾倒向东南的远方。

  我对流云说:你往何处去?我知晓你,古往今来你也曾经驮载过仙人千百。人们钦羡你,因为你来自梦梦墨墨的无,也历经有生之始的有,你的一生便是修道人梦想达到的冯虚御风,无牵无挂,淡淡然落入自然之大道的循环。高屋建起时有你在高处妆点,大厦将倾时有你在低处徘徊。唐代的诗人梦想乘着你,千里迢迢登上最高之山的最高之峰,去见那传说中的仙女,谈笑于神话中的仙人。看仙女摇曳的霓裳彩带缓缓扶摇而上,与他们一同履着飘然的你一同游览秀美的河山。秀美的河山!诗人背倚着盛烈的洪日向下望去,看到了倾颓的山河。3他看到大地上与风沙并行的兵马,渺渺然的人头呵。他看到不义之人黄袍加身,一步步登上人类自己堆砌出的至高的那椅。他意识到他本没有那么在乎,但他看到了垂地的锦袍下抹出的一路鲜血。那竟像画笔,将赤红的岩彩朝山河图上横抹过去。如果这竟能不介怀;或许这真能不介怀。但就像偶得仙缘的落魄书生,曾经为了追求你的命运,同样攀上那座至高之山的至高之峰。仙人给他一张虎皮,让他坐在其上做几世人的大梦。一念既在,只不动不语,便可得仙人之长生。4他为战火所焚,为猛兽所噬,受风林火山之灾,鬼神地狱之刑,转世女子之苦,皆悬系仙人一念,不语不动。终于,他见血亲亡于自己眼前,一声悲呼,终于破了累世之功。无因无果的你,可否理解那一声悲呼?人类有因有果,受血脉牵系而降生,因光阴衰损而亡殁。血缘,这正是人类最熟稔,也是最畏惧之物。人生的世,哪能无几血染的恩仇。我的母亲使我降生,也使我涂抹了我的名,磨灭了我的姓,给予我如花叶般飘零空中的运命。纵然如此,我不恨她,我怎会恨她。但那一条牵系了二十余年的脐带,如今却被剪断。

  我说我做过命途终末的梦。在忧患的日子里——那是一个空空荡荡的黄昏,除了吴宫花草我一无所有。雕栏玉砌将我锁住,我顺着石凿的纹路蜿蜒下淌。只有宫廷花草的香气,沉木的香气,漆器的香气。漂浮的,冲淤的,滞涩的。终于他来了,带着黑夜的金戈声将琴声埋没。埋没流水的泠泠,钟鼓的奏鸣。他裹挟了一身函谷带来的凄风,射向我酸痛的双目;我睚眦欲裂,却不住淌着两行铅水一般的清泪。终于他将我也埋没;他将一颗炽烈焚烧的心沉入厚德的水之中,寂寞载托着我缓缓离开汉宫。汉月同我一道,离开这座七百年的古代旧址。无际的旅途里,我将我借来的一一归还。我归还琴,归还剑,归还战马,归还厮杀。归还流云,归还雅逸,归还骄傲,归还感伤。最终,流水将我和我的尸块扑到了月儿荒凉的野地上;离渭城远了,我听到渭水的波声也就渐渐地小了。5

  天边的流云与地上的战马皆不回答我了,我又自饮了一杯酒。玉兔逐渐跳扑进了这无边的绿海中;羲和驾车又将上这一整天的工。我起身,将远方抛掷在不见的身后;独留草原踽踽眺着。

  眺着。


  1. 《淮南子·原道》; ↩︎
  2. 《九月》; ↩︎
  3. 《古风·其十九》; ↩︎
  4. 《玄怪录·杜子春》; ↩︎
  5. 《金铜仙人辞汉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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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际的旅途里,我将我借来的一一归还。我归还琴,归还剑,归还战马,归还厮杀。归还流云,归还雅逸,归还骄傲,归还感伤。最终,流水将我和我的尸块扑到了月儿荒凉的野地上;离渭城远了,我听到渭水的波声也就渐渐地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