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禁城暮色犹浅,就已经被灯火早早照彻。是天锡王此次四十有五的生辰,皇上特地为其摆了御宴来庆贺。

  北辰胤由宫人引着入了殿门,原本低低的交谈声随着他的到来为之一静。

  “天锡王到了。”北辰胤尚未一一看清在座众人面目之际,首位的北辰元凰就已立刻起身快走上前,迎他在对面落座。

  “陛下盛情,真是折煞臣了。”北辰胤摇摇头,注意到此次殿内特地移动了布局。撤掉了中央的主位,他与元凰分别在左右两席的首位,面对面相对而坐,离得却是比较近、方便谈话的距离;或是为了让随之收窄的左右两列坐席身后显得不那么空旷,挂起的重重帘幕填补了席位与殿宽之间的距离。

  “皇叔又在说什么胡话呢。”北辰元凰轻声取笑了一句,“朕的江山倚赖皇叔多年看护,如今的一切皇叔都是值得的。”

  北辰胤无奈笑笑,分神扫视了一下落座的众人。在场的人不多但都属紧要人物,除了大皇叔北辰望以外,余下的是武将居多,看来皇上认为兵权移转一事,知会他们就够了;但兵部的曹尚书却不在。余下席位靠前的一人他却未曾见过,细观此人眉目粗犷可怖、衣衫破旧却行止坦然自若,心下有所猜测,仍是问道:“这位是?”

  “三教罪人,皇叔应当听说过?是朕日前重礼请聘的师尊。”

  北辰胤是听过三教罪人的名号,其名声却不是好名声。心下暗暗皱眉,但听北辰元凰语气尊敬,只好礼貌地也一拱手。

  三教罪人好似浑然不察北辰胤心下的不喜,可怖的面庞上勾起一个令人悚然的笑容:“北嵎皇朝的三王爷——英武的名号吾也是听了多时了,今日就来见识见识这是何许人也。”

  “阁下过誉了。”北辰胤摆摆手。

  

  随着北辰胤的落座,人也基本到齐,相互间寒暄过后,宴席即将开始。“在此之前,朕先宣布一件事情。”北辰元凰温声道。

  北辰胤不由凝神。他早知兵权移交之事会在此次宴上公布,却没想到是开门见山,未做任何铺垫。

  “天锡王。”年轻的皇帝目光投向他,北辰胤肃颜,起身作揖:“臣在。”

  皇帝点点头,偏头看向在座的列宾。

  “从明日起,骁骑营重归天锡王旗下。众卿家若有异议,可在此时提出。”

  一片安静中,北辰胤用余光观察众人的反应。

  不少人似是提前就听说了消息,此时并不显露惊讶。一阵静默过后,便有人带头赞同“陛下圣明”,他人就陆续纷纷附和起来。

  北辰元凰点点头。“如此……天锡王,今后好生统领,莫要让朕失望。”

  北辰胤三拜:“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北辰元凰抬头看着他,忽有些神情复杂。心绪只是一闪而过,他旋即笑着摆摆手:“哎,坐下吧。饮酒、饮酒。”

  待酒斟上,却是身旁的大王爷先来敬了北辰胤一杯。“恭喜三弟了。”

  看着北辰望勉强的笑容,复杂的情绪也不免交织在北辰胤心头。十余年来,自己得权、交权、又重新得权,北辰望都看在眼里。彼时是主动让贤,而在爱子已经惨亡之后的如今呢?如今是否可曾后悔,后悔曾经每一次的退让?尤其是,此次皇上重新将骁骑营交还与自己,却也毫无分润于北辰望的意思——似乎被北辰元凰刻意遗忘了。北辰胤暗中叹气:既已如此冷待,此次又何必邀人赴宴、让人眼睁睁看着权力无关于他的流动?如此刺激对方,此后或许埋下祸根,也说不定。

  这般想着,北辰胤抿了一口杯中的酒,心下忽而有些异样。

  

  “怎样?皇叔,这酒如何?”北辰元凰笑眯眯地问道。

  北辰胤回过神来。他没有急着答复,而是先再次环视了一下四周。自己的身后,对方的身后,都悬挂着足以委地的帘幕,用来修饰空间;此前他听得到帘幕后宫娥频繁走动的声音,间或出来传递菜品;如今菜品已经上齐,宫娥们纷纷退出了殿外。但是,帘幕后仍然有人。

  “皇叔?”北辰元凰歪了歪头。

  “酒是好酒。”北辰胤平和答道,“让臣想起了当年在青州饮过的玉卮醪。”

  青州?北辰元凰面上不显,心下不由暗自凝神:“哦?皇叔与这酒还有什么故事,可讲与朕一听嘛?”

  “一些琐碎而不值一提的往事罢了。”北辰胤摇摇头,温声将往昔揭过。

  北辰元凰瘪瘪嘴:“好像有人在糊弄当今圣上,这可不太好。”

  北辰胤见他撒娇般的语气,不禁微微一笑:“待臣以后不在了,陛下可就没法再这样当小孩子了。”

  “说什么呢,皇叔可是答应了朕的,近十年二十年内都要……”北辰元凰笑着将话说到一半却忽然感受到不安,声音不禁低了下去。“……皇叔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北辰胤温和地看着他。又说道:“若臣真的终有一死,其实也宁愿是死在沙场对敌,而不是——”

  而不是死在宫廷政变。

  

  北辰元凰与他目光仅对视了一霎,便如触火一般,默默低下了头。

  他不愿面对那眼神。

  那温柔而悲伤的眼神。

  温柔而悲伤地,带着往日的温存,以作最后的缱绻。

  

  旁人只会说,天锡王北辰胤是个很有威严气场的人。那是因为从未见过他温柔时的模样。

  然而他的温柔,却也同样拥有着摄人心神的感染力。

  至少在某一刹那,北辰元凰已经忍不住想将一切筹备完善的计划打消、放下,哪怕是前功尽弃。

  滔天的自责感向年轻的皇帝心头涌来。指向自己的罪愆浪涛中,北辰元凰默默想着:北辰胤可否知晓,他自己拥有这般对他人情绪的强大操纵力?

  他想他应是知道的。并且他很善于利用。

  是了。

  北辰元凰将已涌上喉头的那句抱歉又生生咽了下去。想想青州墨城,想想金丙符节,想想对方隐瞒自己所作所为的种种。

  北辰元凰平静地抬起头,与那人温存的目光再度对视。

  

  时间仿佛在此走得格外地慢,一秒、两秒,就好似过了千年、万年。

  如果当真有千年万年就好了。

  

  北辰胤默默低叹了一口气。终于他喉头一甜,于是踉跄站起身,用手掩着呕出了一口鲜红的热血。

  满堂宾客旋即一同安静了下来。数十双眼睛齐齐看向他,却没有一个人发出疑问这是发生了什么。

  北辰胤于是明白了。

  “原来,在座诸位都是为本王而来的。”北辰胤抹掉嘴角的血迹,缓缓说道。

  “哼!”三教罪人仍是自顾自地饮着酒,闻言发出一声不屑的鼻音。

  北辰胤低头看向他的陛下。北辰元凰回望过去,神情镇定,仿若从来不曾动摇。

  北辰胤说:“蒙陛下深恩,所以臣一直等到毒发才起身。接下来,臣就要为自己着想了。”

  “嗯。”北辰元凰点点头,将酒樽举到空中,而后霍然松手。“动手吧。”

  如同天地迸裂出一声碎响,随即满座目光化为利箭,长枪锋芒刺破帘幕。

  ——幕前的将士、幕后的伏兵一齐向北辰胤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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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际的旅途里,我将我借来的一一归还。我归还琴,归还剑,归还战马,归还厮杀。归还流云,归还雅逸,归还骄傲,归还感伤。最终,流水将我和我的尸块扑到了月儿荒凉的野地上;离渭城远了,我听到渭水的波声也就渐渐地小了。